在一间昏暗的卧室中,一位身穿白色绸缎裙的金发女子仰卧在床上,头和手都无力地垂向地面,从她微张开的唇和脸部表情似乎无从判断她是痛苦抑或是兴奋。而此时她的身上正蹲着一只尖耳棕毛怪兽,它一爪托腮,嘴角向下,用极其复杂的表情和神秘诡异的眼神看着我们,一股阴森之气油然而生。床后的红色帷幕中探出一个长得像马的动物头,它瞪着乒乓球一样的圆眼睛,似乎还散发着银光,嘴巴大张,露出整排整齐的牙齿,似乎正嚎叫着,并看着床上发生的事。但是,从女子紧闭的双眼、柔软的肢体看出,似乎她并不知道周遭所发生的一切,仿佛丝毫没有感觉到怪物的闯入。
这幅画家约翰·亨利希· 菲斯利于1781 年在英国皇家学院展出的画,一经展出,便取得了巨大的成功。无论是背景——那昏暗的色调所激起的神秘气氛,还是床上那位通体苍白,与背景帷幕的暗红色以及灰暗形成强烈对比的女子,抑或是画面所呈现的怪异场景,都能迅速吸引观众的眼球。但人们对这幅画也同样带着困惑。因为人们似乎很难一下子把这样一幅场景与任何熟知的神话或者文学作品联系起来。
那么这幅画到底画的是谁?或者涉及怎样一个故事呢?
画家给这幅画取名为《噩梦》,这个题目提醒我们画中的这个紧闭双眼、貌似失去意识的女子也许是正在做噩梦,而她身上的小怪兽和床后面的马似乎是她梦中之物。画家同时呈现了做梦者和她的梦境。以女子为界,床和床前的脚凳、梳妆台是现实,女子是做梦者,但由于她曝光过度的色调又显得那般不真实,介于真实与不真实之间,小怪兽和马则是梦境。
她的噩梦里,为什么会出现这两只怪兽呢?这究竟是一个怎样的梦呢?
骑在女子身上的应该是梦魔(Incubus)。根据英国的民间传说,梦魔是天使因淫荡而堕落变成的魔鬼。梦魔是在夜间出没的魔鬼,它坐在做梦者的胸口,因此人在做噩梦的时候,会有一种窒息的感觉。梦魔还会趁女子熟睡时,跟女子发生性关系。根据传说,梦魔的坐骑通常是一匹马,马往往与狂热的欲望联系在一起。
梦魔和马的组合还可以在菲斯利其他作品中看到,如画于1793 年的《梦魔离开两个睡觉的女人》,画面左上角,梦魔正骑着马,越过窗户遁走,这里的马与《噩梦》中的在帷幕中探出的马,在颜色和毛发上能看出一定的相似度。
此外,这幅画的英语原名是Nightmare ,如果把画的标题Nightmare拆开,便成了Night 和Mare,Mare 是母马的意思,噩梦(nightmare)可以是黑夜中的马(nightmare),画家还在此玩了一把文字游戏。
这里被梦魔占有的女子是谁?
谁在做这样一个有着色情意味和危险色彩的梦呢?
请大家看一下这幅画的反面。在这幅画的背面,是一幅未完成的一位女子的肖像画。美国艺术史学家詹森(H.W.Janson)认为画中的女子名为安娜· 兰多尔特(AnnaLandolt),是菲斯利爱恋的女子。
1778 年,菲斯利通过朋友——瑞士哲学家、神学家拉瓦特尔(Johann Kaspar Lavater)认识了拉瓦特尔的外甥女安娜,菲斯利一见便疯狂地爱上了这位姑娘。当菲斯利跟女子求婚时,却遭到了女子父母的拒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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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常说,世界上的幸福都大同小异,而不幸的各有各的不幸,其实,也许有些不幸也是极其相似的,如菲斯利被拒绝的理由,正是古往今来东西方都通用的理由——穷。最终女子听从父母安排,嫁给了比较富裕的父母朋友的儿子。
1779 年,菲斯利写信给他的朋友拉瓦特尔说:“她现在在苏黎世吗?昨夜我拥她入眠,我将她的身体和灵魂融入自己,并将我的精神、气息和力量注入她。现在但凡接触她的人都是通奸犯,都是乱伦!她是我的,我也是她的,没有人,也没有神力可以让我们分开。”
(摘自The Life and Death of MaryWollstonecrafty 一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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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菲斯利在写这封信时,安娜正准备嫁给由父母安排的富商。信中所提及的一切都是他的幻想。他对安娜的痴迷、他的嫉妒、他的欲望都从信中的字里行间迸发出来。
这幅《噩梦》是1781 年展出的,也就是这封信的两年后。《噩梦》画面中,那个熟睡的女子应该和它背面的肖像是同一个人,都是安娜。
这幅画似乎可以用精神分析法分析,虽然在画家生活的那个时代,还没有弗洛伊德,还没有人提出噩梦其实是人潜意识的反映。弗洛伊德认为,梦是人潜意识的表现,噩梦是我们潜意识选择的一种把深层焦虑或不可告人的欲望,抑或是我们潜意识无法接受的事物转化为恐怖场景的方式。噩梦可以呈现自我潜意识中被压抑的欲望。
画中的梦魔象征着男性的欲望,骑在女子身上,一副征服者的姿态。女子则是屈从的姿态,带着不知是痛苦还是享受的表情。而马头探入红色帷幕,似乎在暗示性行为。画中弥漫着神秘、暴力、淫邪、焦虑的气氛。这幅《噩梦》仿佛是菲斯利被压抑的欲望的宣泄,也许在画中,他自己就是那个梦魔,正实现着他现实中无法实现的事情。
在菲斯利的画中,男子往往以强势的姿态出现,而女子则是以被征服者的形象出现,不管是在这幅画中,还是在上文提到过的《梦魔离开两个正睡觉的女人》。这也许是他在生活中屡次在感情中受伤,被女人伤害,情场失意留下的心理阴影面积所造成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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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当时其他画家不同的是,菲斯利并没有画常见的主题。在18 世纪之前,几乎没有画家画超纲主题,都是画些常规主题,如希腊神话、基督教故事、人物肖像、风景、静物。即使是关于人日常生活的风俗画,也都逃不过几个特定的主题,都是比较客观的事物的呈现。而这幅画从民间传说、神话、文学中汲取灵感创作出的是一幅关于画家幻觉的画,表达主观情感、情绪的作品,呈现出来的是那种失恋后的阴影、焦虑、失落与挫折感。
这幅画被看作是浪漫主义的先驱。画家把他们的个人幻想、情感画在纸上,以前只有诗人如此。之后,画家又陆续画了其他几个版本。
为什么这幅画会获得如此大的成功呢?
窃以为,似乎伤心、可怕甚至恐怖的事物对于人们有难以抵挡的吸引力。刘克利修斯(Lucretius)说:“这种天然的快感来自我们自身安全与危险景物的比较。”画面中只有三位主人公:女子,梦魔,马。然而女子紧闭双目,马的双眼在闪射着癫狂的光芒,唯一和我们有视线接触的只有坐在女子胸口的梦魔小鬼,它为什么要注视我们呢?而它究竟是什么表情?如果说画面中描写的是在一个卧室中发生的性侵事件,女子是受迫者,梦魔小鬼,是施迫者,而施迫者却在用一种指责的目光瞪着我们,仿佛在对我们说:“你瞅啥?你这个变态的偷窥狂。”好像是我们闯入了梦魔的地盘,也成了和梦魔小鬼一样的施迫者。是呀,我们总是怀着同情,或是好奇的目光,窥探着这个社会的悲剧与不幸,消费着画中女子所受到的迫害,并通过社会不幸与我们自身安全间的差距,获得安慰与满足感。我们自诩是善良的旁观者,占领着道德制高点,殊不知,我们的作为与梦魔小鬼比起来,不过是以五十步笑百步。